自由瞎写人
 

【豹组】无端之爱Alien Love(一)

配对:蒂里克/耶格尔,前后有意义。有微量车长组提及
警告:有少量原创人物剧情/原创人物死亡涉及/角色战损致残
补充
本篇为原著衍生,走两人存活向,作者没找未删减原片看,如剧情设定与原片有出入请理解包涵。
全文估约三万五千字,一次性观阅可随缘居搜索文名。会少量涉及真实历史相关,如有错误敬请指正。


【1】

  从那个让他作为指挥官的荣誉尽失、颜面扫地的小镇,到伤兵疗养院——那是帝国留给他最后的仁慈,自从苏联人带上他的“家伙事”出逃——那几乎是耶格尔亲手递上送给他们的,上级就没再给过他一个好脸色。几乎是一夜之间,他从上校、旗队长,从党卫军首领钦点的教导官就变成一只伤兵败犬。他败在他送给尼古拉伊夫什金的坦克的铁炮筒下,连带着那些不为人知的炮弹,多少纳粹青年党战士的血液在他的疏忽之下流尽了,他怎么敢再去握住苏联人的手而去放弃自己作为军人最后的尊严。他在摔下去刹那间感到释然,起码,他不用再面对活人的责备,不必再担负那些纠结情感的重担,那些把他压得无力、压得有些狼狈的无疾而终的憧憬,作为一种他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情愫,埋藏三年的情感都在自己看见苏联人的照片时唤起——耶格尔太好斗了,他简直等不及与伊夫什金再战一场,他想要他正视自己,无论作为敌人还是朋友,耶格尔想要苏联人脸上因为他而表露出错愕却认可的表情,以至于耶格尔有意撇下那几枚炮弹,为的只不过是给人一个相对公平对决的条件。

  克劳斯耶格尔唯一想错的一点是,伊夫什金并不想与他打,苏联人开着他送的坦克捏着不知道从哪得来的消息,避开了所有可能埋着反坦克地雷的地方,飞着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从他们的训练场正门驶离了集中营。这让他恼羞成怒,对于耶格尔来说,这比任何一场战败都更是一种侮辱,他甚至举起手枪对着那个他明知刀枪不入的苏联钢铁王八壳子上连开几枪,直到蒂里克赶来提醒,那些来视察的高官仍等着他的答复,他才清醒过来,从那种过激的怒火中去到一个他他妈根本不在乎的一些长官身边,去汇报点显而易见的情报和没用的检讨。耶格尔现在只想和那个该死的不知好歹的“强调自己叫伊夫什金”的苏联人打一架。当他回头尚未收起狠厉的眼神扫到副官时,他看见了他那一直像狗狗似的副官脸上担心的神情。

  “蒂里克”,不知怎么的,他噎了一下,收拾好脸上之前那种狰狞的吓人表情后耶格尔才又开口。

  “我们走。

 

  下坠的坦克将夺去了他另一半张完好的脸和自由下地行走的权利,但他那时还不知道将要面对这样的命运。他一心求死,把一切也只都当成是他狂妄的报应,但不如愿的是,老天好像不急于要他的命,哪怕他干的坏事真不少,他深知这点,深知平时对那些新兵有他妈的多么不近人情,对待敌人的手段又有多毒辣。让我干脆地下地狱吧,不久后他就会这么抱怨,好像正诅咒的是自己的一个仇人。但现在,他仍然刚从病床上醒来,看着疗养院陈旧有些发黄却干净的天花板,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几分钟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死,这是一个单人病房,但有可能只是因为自己伤势过重。这里隔音很差,他听得见屋外走廊护士们来回走过的脚步声,还有一些嘈杂的交谈。这里并不是什么高级军官的疗养中心,他很快意识到,可能是小地方的一个什么野战医院。战事应该一切如常,只是自己显得不再重要了。

  他睁着眼,觉得不真实。没有人发现他醒了,没有人进来看过他的情况,他想站起身走动却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于是他又合上眼,豹式坦克砸落像向他压来的一片黑,他又看见那些炮火,又听见那些呼唤。“手榴弹!”,那是他听见蒂里克用生命喊出的最后一声,紧接着他就忘记,转而又听见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在下令,“开火,开火!朝他开火!那里面坐的不再是你的同伴而是敌人了!”

  这才不是在做梦,这才像是在真实。

 

  这一觉耶格尔没有睡多久,再次醒来时,他发现床头站着两个人,如果不算一边再替他检查病情和设备的护士的话。那两个人——耶格尔辨别他们穿着的军装制服,党卫军,一个比他之前的军衔级别还高,一个——一个比他低一些,杵在这位长官的身侧一动不动,倒像块傻木头,应该是跟随的副官。耶格尔望见那位年轻副官在自己和那位长官之间挪动而来回变换的眼神时感到好笑——年轻人看着长官时崇敬又克制的眼神在瞟向自己时只剩下一点冷淡的不屑与敌意,倒是条好狗,可笑且天真,不知道从哪个小地方的纳粹青年党里挑出来的狂热分子,一定还没见识过战争的真实和人性丑恶的普遍性。别把自己上头的长官当成什么不可抗旨的上帝,还有你的将军、元首,他们只会让你们去送死。大概是从耶格尔的眼神中读出些讥讽,年轻副官看向他的目光中又多了几分敌意。

  “你被革职了——克劳斯,耶格尔,”

  毫不意外。耶格尔坐不起来,他歪斜地卧在床、脑中不屑地嗤笑,仿佛将要被批斗的人不是自己。

  “鉴于你的伤势几乎跟你犯下的过失同等严重…军事法庭决定会在你的主治医生认为你的身体状况能够出席的时候传唤你。”

  “好好养伤吧。”

 

  出乎意料的,耶格尔真的也有在好好养伤,虽然是出于无事可做,但他也不想一直像个半废了的人一样躺在那里。这期间耶格尔扶着轮椅转遍了疗养院,他甚至主动去问了那天发生的事,但也没遇见一个人听说。他谈不上是松了口气还是觉得可笑——因为自作聪明放跑几个苏联人,还被人家用仅有的一辆缴获来的T-34灭了一个自己坦克小队。这种事迹在当下若是被传播开来,怎么想都会让人觉得士气更衰。败了就是败了,耶格尔唾弃并为之不齿着,用这种封锁消息的方式来回避实力薄弱的事实,真是自欺欺人。

  但他无所谓这场审判的来临,在耶格尔看来,死了跟活着赎罪也没什么不同,只要没人再把他扯回去当旗队长——能与尼古拉伊夫什金对应的位置,然后要求他把那些导训了只几星期还屁都不懂的新兵们送上战场,开着豹式坦克跟真正的苏联人作战——他都没问题。呵,还没人知道过耶格尔有那么点失败主义的倾向,做出积极的报告方案是他的职责。但瞧瞧现在,帝国的雄鹰早在库尔斯克时就被打光了,苏联人大势已起,党卫军又哪里真的有时间去培养一批精锐的坦克兵。与其看着那些傻瓜们一个个继续走向那没有胜利和活路的战场,不如像个无名小卒一样待在这里、等待帝国的裁决,耶格尔心想,这样能让他的良心和自尊都好受些。

  小地方的野战医院清净,风吹过时传到耳中的甚至不再是炮火的呼啸声而是橡树叶摩挲相震得沙沙作响。耶格尔短暂地不用草木皆兵,只用等着阳光透过薄玻璃自然拂照到他的脸上将他唤醒。纱布、吗啡、止血钳、注射器…耶格尔有些无聊又好奇得从护士那更了解这些。他突然觉察到了自己曾经的愚蠢,自己当时为什么非看上了那个会说德语的斯拉夫女人。耶格尔甚至不在意自己什么时候能康复——他就像享受着生命中的最后几天那样自得又悠闲地吹起口哨、冷笑着等待审判日的到来。

  直到那一天,那位每日都要来检查他起居和病恙的护士今天进门时向他告知了声‘’有人来看你‘’,紧接着他看向门口——“天哪他妈的”,耶格尔不知道自己在骂什么,一个面容耐着不安、体型相较于之前消瘦了些但仍看着壮实匀称的人站在那,甚至有点不太礼貌地在向病房里瞟,直到被护士允许进来。他还穿着党卫军的制服——是蒂里克,那位耶格尔自以为已经死了的他忠诚听话、像条被训得极乖的狗一般的好副官,就完好无缺的、看上去仍像是帝国最勇猛的战士一般模样的出现在耶格尔的房门口。

  一切好像是突然停滞下来的,护士早一声不吭地退了出去,耶格尔看着他曾经的副官、他的小狗。他的蒂里克,这在耶格尔在心中只是陈述一句。无论如何现在蒂里克的军衔可比被革职待审的耶格尔要高,当看见他的好男孩完整健全又体面地站在他床前的一瞬间,耶格尔几乎是惊愕,紧接着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甚至有了些面对人时从未有过的紧张。他想了几种问候方式,你还好吗?你怎么来了?原来你没有死。但他都没有说出口,而在蒂里克看来,耶格尔只是太累、或者对他有太多失望了。

  蒂里克其实醒得比耶格尔要早得多,他伤得不重,或者说是太幸运,一切伤口都避开了绝对的要害。手榴弹落下之后,他就被震晕了过去,敌人以为他死了,耶格尔也以为他死了,直到最后豹式射来的那枚穿甲炸开的碎片,也只是让他多受了些皮肉之苦却不至于要他的命。第二天蒂里克在意识混沌间爬出静如坟墓般的坦克,出来时只能看见空无一人的小镇。他们的豹式立在这被那些精致小楼包围的广场中间,滑稽得就像头丑陋的钢铁怪物。

  再次醒来时蒂里克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当然,与耶格尔并不在一起。在上级看来,作为最高指挥官的耶格尔将要担负起全部责任,而蒂里克,蒂里克只能算是个听从错令的下级,一个跟错了长官的士兵罢了。他乖乖养好了伤,期间一直在打听耶格尔的下落,消息被封锁得很死,但蒂里克还是找到关系问道了上校的下落——当他发现耶格尔没死时几乎是欣喜若狂,他想要见他,想要继续跟随他,他认为自己可以继续关心服侍他。但蒂里克很快便冷静下来,聪明的副官马上就意识到封锁消息意味着什么。同时他也不知道耶格尔此时会不会充满了憎恨和埋怨,对于他们这些不达标的放走了苏联人的士兵,耶格尔不会在乎弱者,他想要注视的一直都是伊夫什金那样实力强劲的对手。于是当调令下来后,蒂里克便很快调整好情绪,想要尽快振作起来。即使如此,他还是想去见耶格尔最后一面。

  病房静得嚇人,蒂里克嘴唇嗫喏着,最终还是出声道出了此行的目的。

  “我是来向您道别的,上校。”

 

  风声、和着树叶作响的鸟鸣声,它们美的存在于那一时间好像都失去意义,而阳光落在蒂里克的银徽军衔上,使之变得刺眼起来。

  耶格尔没有想过这些,但他很快缓过神。这是合理的,如果蒂里克没有事,而他又要接受裁决,那么蒂里克自然马上就会被调配到别的地方任命,也许还会为另一个随便谁的指挥官做副官。想到这里,耶格尔突然有些抵触,他看着蒂里克,觉得他就该是自己的东西。

 “长官?”

  对方久久没有作出回应,以至于蒂里克不得不出声提醒。当他轻声唤出那个让人感到熟悉又亲切的称谓时,耶格尔的脸甚至可见的抽搐了一下。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并且要求自己冷硬起来打断他们对对方之间可能存在的一切幻想。很快,耶格尔的脸上就出现了一些他需要的讥诮的笑意。

  “我想你现在不必再用那个词称呼我了。”

  蒂里克表现得错愕,几乎有点委屈,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还是说自己此时出现在耶格尔面前本身就是件不适宜的事。毕竟他的疏忽搞砸了围捕行动,让猎杀者被反扑。他看着耶格尔比原先毁容的更狰狞的另半张脸,低下了头。”

  “我只是仍想以示我的尊敬…”

  “尊敬什么,帝国的犯人吗?”

  “抬起头来。”

  有那么一瞬间,耶格尔几乎后悔得恨起来,恨他坐在床上要稍稍去仰视,恨他不能够控制自己的双腿站起来,只为了能让他的小副官继续跟随自己,恨他不能回到战场指挥蒂里克去做那些他们天生就该做的事情。他恨、恨、恨,恨自己还需要卧在这里养伤,好起来后还需要去上他妈的法庭,他恨这些。他恨他需要由别人来抉择他的命运——他几乎是立刻就想要他那条凶猛顺服的狼犬为自己作战——他的蒂里克。可惜他现在止步不前、只能坐在这里,而对方也不是靠只围着耶格尔转圈就能完成任务的宠物狗。帝国的铁腕,需要新的支配者;而蒂里克,则需要新的领导者指挥他前进。

  他会被他的副官远远地甩在身后吗。耶格尔无法不去思考这个,也许他能继续升官、或许他会做到党卫军旗队长的位置,甚至更多呢。那时候,蒂里克还会回来看他吗。有了这个想法后耶格尔几乎是立即就要求见他的主治医生,他甚至已经想好了如何在法庭上为自己做积极辩护…如何说服上级们能以让他回到原先——至少不太差的位置去指挥去作战,他要说服他们相信自己愿意、并且有能力将功补过。他说服自己为的不只是他不愿把那个他自视为所有物的小副官丢到一个没有他在的战场上,还有再见伊夫什金的可能、当然还有荣誉——为了帝国的荣誉。但他又几乎是自负得忧虑起来,假使他不在、他的蒂里克还能为谁战斗?

  “何时能好?”

  他的主治医生哼了声,又或许只是一声轻叹,但在耶格尔的印象中不知怎么就变成一声沾满冷意的讽笑。医生摘下眼镜,以表他的抱歉,紧接着带有一丝无奈语气的话从他那象征博学和充满经验的灰白胡须中平淡透出

  “不…您不懂,这不是时间问题。您的脊椎神经受损了,明白吗?您下身的瘫痪、是永久性的。很抱歉,我想您再也不能回到战场为帝国做贡献了。”

  蒂里克满眼落魄、离开几乎是用逃的那一天,耶格尔还自大得不曾关心什么,他笃定他的命运曾经是、日后也必是由他自己掌控。但他忘记了的是战争就似一片虚妄之海,你永远无法从中得到任何。且无法预料到深不可测的水面之下究竟还藏着何种凶险的暗涌,他们是会在你来之前就消散,还是永远将在那里坚定地吞噬掉到往的任何生命,你无法揣测自己的命运将会在波涛中撞碎成怎样的七零八落,又会在何时被纠缠进一片走不出的礁石、永远迷失在无人的记忆。在这场名为战争的人类原罪所致的灾难中,不会有一个赢家,死人开始腐烂,而生者惶惶不可终日,你我皆将为败。

 

 

【2】

  后来蒂里克听说法庭对耶格尔的审判还算宽容,大概是看在他曾经的编制——耶格尔是最初参与到巴巴罗萨计划且到堡垒行动后还没有丧生的少数人。如果连这样的英雄都没放过,那么帝国恐怕真的要“后继无人”。

  当然,这样的宽容也仅限于饶他一命,耶格尔犯下的毕竟是不可饶恕之过,对于一个获得过骑士铁十字勋章的人来说,原本的结局应当是荣归故里、获得地位和人们的尊敬。蒂里克在思考之余担心,不知道他的耶格尔现在怎么样了。

  离开耶格尔之后,蒂里克觉得自己也没有再继续呆在党卫军的必要。他不像他曾经的长官,有那样好的指挥才能和经验支撑他授予那些狂热的青年党们知识,此外,他也看不惯党卫军的内部作风。如果当初自己的初衷是为第三帝国献身,那么他不懂自己留在那些集中营做一些折磨教训那帮手无寸铁之人的事究竟有何意义。没有耶格尔,战斗对于蒂里克来说变得在哪都一样。最终他申请将他重新调回国防军,请求让自己回到前线作战。最终,由于军队中青壮年有经验的士兵已经开始出现短缺的原因,他的审批很快被给予通过。给另一位旗队长当了几天闲差的蒂里克等到了他的调令,而他所被调往的连队作为援军将要被派去匈牙利。上头没有做更多的交代,蒂里克只是听说到那边——驻扎在布达佩斯布防的守军,他们快坚持不下去了。

  一路上蒂里克都在想耶格尔,这里的农田、山林,都似当初他和耶格尔曾征战过的,那个时候湛蓝的天一望不到头、那时候地平线永远都在向前推进,好像整个世界都将会被他们收入囊中。那时候的仗还没像现在这么难打。

  他开始变得爱观察,学着耶格尔曾经的样子,变得沉默寡言起来,将审视的目光布向周围。蒂里克发现很多老兵都无精打采,他们的眼里好像已经失去了当初必胜的信念,只剩下新兵永远想要前进前进马不停蹄地前进,好像第一声炮火打响他们往前一冲战争就能获得胜利。有个孩子甚至兴奋地来问他:“长官,长官!我们还得多久才能到?”

  坦克的发动机轰隆隆作响,掩下他一声叹息。

  “祈祷我们到的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了吧。”

 

  蒂里克记得自己当初对于真正的战场也是向往的,那时他揣着在欧洲乃至世界都可称为最先进的武器,眼里迸射出必胜的决心。直到在一次轰炸中他那严而不苛的少尉队长的身子在他不远处直接被炸断成两段,腿的部分甩到几米外,而上半身却还在壕坑,对方那双镶嵌在灰败脏污脸上的湛蓝的眼对着蒂里克笑了一下,接着便很快失去生气了。那双眸子里有什么呢,炮火声停后蒂里克看着那半截血将流尽的身子回忆。悲哀、凄凉,如果少尉在最后一刻看到的是一个前几天信心满满、现在怕得却连枪都快丢了的新兵缩在战壕底发抖的模样。蒂里克心想,他会为这样的牺牲感到光荣吗?

 

  夜里的时间用于给部队稍作休整。蒂里克一个人在小桌前,攥着根短铅笔对一张只写了耶格尔敬称的白纸一筹莫展。他有太多话想跟他的长官说,却不知从何下笔写起。蒂里克短短叹了声,最后转而拨开烟盒抽出根卷烟叼在嘴里,手指一下下拨弄着不知道从哪个士兵那继承来的少油的火机。或许还是从敌军那缴获的,蒂里克第一次摸到它时就发现上面刻着串自己看不懂的俄文,他懒得琢磨,只是好好保存下来,但久而久之蒂里克却揣着它心痒——那打火机看得他又想捡回抽烟的习惯。

  自从在步兵连被合并到装甲部队、到做成耶格尔的副官这段一时间后,叼烟打火的动作就已经被他遗忘了很久。他们的长官确实有勇有谋,至少每场有他的出兵都不会太让人担心。耶格尔刚来的那天便望着他们那帮窝在角落里插科打诨的老兵油子不做声地笑,而蒂里克在那时只算活得较久的新兵。于是只有他坐在那群哄笑着唱艾丽卡、谁也没注意到新长官下任的老兵外围,缩着身冷冷回看耶格尔,那是蒂里克第一次见到他。

  他们上一仗打得太惨了,因为根本找不到进攻的突破口而被逼得节节败退,指挥官牺牲后他们只好被迫撤回原驻地休整。前线战争激烈,大家都打赌说要散编了,没人会来接手他们这个烂摊子的。但最后,耶格尔来了。在车灯边驻足的耶格尔察觉到了蒂里克的注视,他接近了他们的篝火,来到被火光映照得半边脸通红的蒂里克面前,他夹起了人叼在嘴里将抽不抽的半截烟,轻佻地抿在唇间一口吸尽,然后将仍燃着的烟嘴丢下、再拿他漂亮干净的军靴踩灭。

  “早些休息吧士兵们,明早会有一场突袭仗要打。”他朝他们宣布完便转身,只留下一个离开的背影。

  “我们得起得比我们的敌人更早。”

  第二天的闪电战在耶格尔的带领下大获全胜,敌军以为他们这支早被打跑了的坦克小队突然又埋伏在一个他们意想不到地方开了火,首先报废的是对方的坦克,紧接着剩下的步兵便如瓮中捉鳖被他们一举歼灭。蒂里克远远看着耶格尔,不知为了什么,他不愿再让对方发现自己抽烟的习惯。一开始他偶尔还会私下抽,最后连他自己好像都忘记了自己曾经也是个小烟鬼。直到蒂里克开始常替耶格尔保管烟斗,他还是偶尔会被问到他们的第一次见面——“那真的是你唯一一次抽烟吗,蒂里克?”。蒂里克笑着避开来自他长官那水灰蓝眼睛的追问、动作熟练地划着火柴替人点好烟斗,不说什么。

  火焰随着他拨弄出的一道呲声腾起,蒂里克点燃了烟、感受吸进肺里的尼古丁冲刷血液。一切焦躁不安着的都重新平静下来,所有杂乱繁琐的思绪都被暂时踢出脑中,整个时空中好像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呼吸声。蒂里克弹了弹烟灰,捉起手边的笔,从头写了下去。

 

  谁也没想到这场仗这么难打。当他们赶赴布达佩斯时,几乎已经要见不到城内有被围盟军的驻守迹象,苏联人好像已一股脑涌入城内准备开始清缴,他们的匈牙利盟军早已逃的逃降的降,只有另一边频繁的炮声火光昭示着里面存活着仍在抵抗的德军。上面也许是过于信任在布达佩斯的防守工事,又或者只是因为他们实在难以从西线战场上调下几个师去支援,以至于他们来得太晚已经做不到里应外合,蒂里克原以为的支援作战变成了一场营救任务。但苏联人的武器和坦克像是造到了下辈子都用不完、对付起他们来都豁出命般,反突击进行得异常艰难、他们甚至攻不破对方同盟军的防线。支援军一行动对面便拼了死般的反击,直到蒂里克意识到他们已经根本无法做到完全营救被围的守军。现在接应他们侥幸逃出的国防军党卫军?或许可以,但如果再一味地闪击突围?他们恐怕连自身都难保。

  他们在双方休整的时候听着城内仍在继续的炮火声沉默,敌人对守军的进攻几乎是从未止息般,但那几天里能被听到的轰炸声却可鉴别地日渐稀疏变弱,蒂里克他们只能坐在坦克里想象着城里只剩下零散的枪声在小巷中回荡的场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清楚因为城里的人所经历的不再是一个守城任务,仗打到这种地步,被俘已经成为最好的下场。因为若是不战,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死亡。

 

  蒂里克再次看见当初那个问他问题的孩子时,发现他的眼里只剩下惊惶。他缩在一个壕坑的角落,像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迷途小鹿,还以为没人会注意到他。当初和他一起来的同伴已经死去两个,没有人忍心在一场这样难打的战争里去嘲弄一个天真的新兵。他抱着枪发抖的样子让蒂里克想起了最早的自己,不同的是他们现在谁也没有荣誉了——军官们胸前的铁十字徽章就像墓碑般死气沉沉地折射不出一点透亮的光。尘土和凝固的鲜血掩盖了一切,没有人再去关心一个害怕的孩子,没有人真的认同他们该出现在这。 “那孩子现在不仅是一个命大的新兵了。”蒂里克听见旁边人道说,当初帝国派了耶格尔来拯救他们。但眼下,能指望谁去拯救他呢。

 

 

【3】

  接受裁决后的耶格尔恢复了平民身份,在回到家乡的老房子前他曾短暂地在柏林停留过一段时间。人们时常能在街道上看见那些负伤荣誉归乡的士官,他们往往会自觉地以军衔区分开并且和自己级别相称的聚在一块喝酒。而专属于军官们的活动,则是穿戴整齐、好像酒馆饭店里到处都是阅兵现场般走得昂首阔步,他们像一个真正的绅士那样举止高雅,礼貌的点头微笑着耐心为别人解答他们的对战场局势的好奇。耶格尔对这一风尚感到反胃,就他所了解到的真正的情况是他们当初打下的东线已将全面崩溃,而西线自从诺曼底被抢占、抵抗来自同盟众国反扑攻势的战斗就变得同样不可小觑。

  可人们好像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

 

  回到独居生活后的耶格尔才真正意识到失去了这双腿的坏处。严格来说他也并没有完全失去它们——毕竟它们还好好待在自己身上呢,而他只是不再拥有对它们的控制权了。耶格尔想到这里发出了一声嗤笑,因为他又想到了蒂里克,真是相似得讽刺。他原以为自己早就失去蒂里克了,于是他孤注一掷,最后却发现他的蒂里克还活得好好的。但在短暂的喜出望外后他就发现他不再会是他的副官了——他再也不拥有对他的命令和指挥权,而蒂里克也不再有义务听从和服务他。耶格尔恶狠狠地想着,这是不是一场上帝的报复啊,故意留下他一命用来忍受这种满是割裂与落差感的痛苦。

  在离开柏林之前,他在那栋属于他的阁楼里留下了一封信。考虑到蒂里克知道他在柏林的住所、可能会回到那找他的缘故,耶格尔在离开前给蒂里克留了一封信,不过与其说是信,除了那标准规整的格式外,倒不如说是张字条。我走了,耶格尔这样写,“我要离开这里。如果你看见它,请不要来找我。”耶格尔倒是不忧心蒂里克的死亡,他天真简单地认为,蒂里克所回到的那个清闲职位最多只是看着集中营的犯人,不会有什么丢掉性命的危险。耶格尔想,如果哪一天他真的想要请假回柏林看他了,自己是绝不会想以这种姿态面对人。

  耶格尔决定做得很果断,留下信后他就离开了柏林。乡下的生活虽然无聊,但却是耶格尔正想要的那种,他已经有些厌倦了被那些虚伪满口空言的人簇拥的感觉,他现在只想回家,只想回到能一个人待着的地方,哪怕只能看书、或者望着墙发呆。而且百姓朴实,哪怕愚笨得有些天真,但起码他们所期望的胜利好歹是光荣的而不是某种迫于胁迫和恐惧下说出的违心口号。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人认识他,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没有人关心他的腿和脸上的伤疤。

  耶格尔私以为,自己这般不喜欢外出和社交的人也能在这样的好地方生活下去,哪怕一切都需要自己做亲手做这点麻烦了些。直到那个春天的下午前,他都是这么想的。那是一个逃兵,穿着平民的衣服自以为伪装得很好,可除了逃兵,还有谁的脸上会表现出那种惶恐,还有什么人的眼中会透出那种受了过分惊吓的不安。耶格尔曾经见过逃兵,再一二年前,被抓到的都将受到最严格和苛刻地审判。所以当耶格尔看见那个孩子时,他眼里几乎闪过一瞬罕见的怜惜——对方大概跟自己第一回见到的蒂里克差不多大,二十岁出头的样子,应该也当了几年兵了。

  耶格尔发现他时,他还躺在仓库角落里睡大觉,他躲在一排放置工具的木架后面,把自己紧紧缩成很小的一团,看上去确实很不占位置。耶格尔于是就坐在那,打算看看对方什么时候会醒来。也许是真的太累了,疲倦让他失去了军人本该具有的警惕,哪怕是逃兵也不该敢于如此放任自己睡得如此安心。也许他是认为自己真的已经逃离了任何被发现抓到的可能了呢。醒来的士兵看见耶格尔的表情还有些困惑,在揉揉眼睛清醒之后,吓得一个翻身几乎吧架子撞翻。

 “你这身衣服从哪里来的,”

  耶格尔喜欢开门见山,同时,他还挺享受看见那孩子吓得惊慌失措又佯装镇定的样子。

 “你叫什么名字。”

 “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你没有名字吗?”就在耶格尔几乎要怀疑自己判断有误,也许对方甚至听不懂德语的时候,对方终于出声了。

 

  “库尔特。”

  耶格尔把这个名字放在嘴中嚼念了遍,最终决定收容他。虽然这么说,但他只是给库尔特提供了一个容身之所,而平时更多则是库尔特负责照顾他。那小伙子确定耶格尔没有暴露他的打算后,也显露出原本的活泼性子,耶格尔猜测他在军队里原会是因为话多被大家嫌的人。库尔特总说个或问个不停,而耶格尔绝大部分时间只负责听,他没有告诉对方自己曾经的身份,不过也未曾刻意隐瞒。镇上的人们无从得知他的身份,但是库尔特看得见他摆在桌上的那些照片,他瞥到过耶格尔收起来的军装制服,包括那些铁十字徽章。老实说,库尔特的问题和好奇情有可原,只是耶格尔实在不想提及,所以哪怕对方照顾起人来确实手脚伶俐,他也不太能忍受对方在耳边见缝插针式的询问了。这种时候他又几乎怀念起蒂里克来,相对于库尔特,蒂里克哪怕是在情绪最高涨的时候也是沉默寡言的,倒不是他不善于表达,耶格尔能观察到。更多时候蒂里克只是把那些话都压下去了,他只说自己该说询问自己需要问的部分。

  有时候,耶格尔观察着蒂里克,觉得眼睛要是能发出声音他的耳边也绝对是吵闹的。难道没有人教他克制眼中的情绪么,不过耶格尔对此倒并不反感,甚至有些享受那样的目光追随他。他的蒂里克绝对是服从且高效的,甚至,耶格尔想。甚至是温柔体贴的,这个形容当时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并马上把那些想法都归为了方向错误的联想、被自己一通摒弃了。至于究竟是何种行为和举动导致他有如此感受的,耶格尔也没细致深入地琢磨过。

 

  “库尔特?”

  回到这里后,耶格尔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也许只是为了提醒自己不要惶惶度日。毕竟人生过去的十数年里他都在和坦克和敌人打交道,无论白天或者夜里他只听得见炮火的轰鸣,耶格尔没有想过他从前不曾惧怕过的东西会在某一天成为他难以摆脱的、使他难眠的症结。一天清晨在耶格尔发现将他唤醒的竟是鸡啼和鸟鸣后,他竟然感到一阵没由来的空虚。耶格尔很快意识到这可能是一种战争后遗症,他不知道自己能多快适应过这种普通的百姓生活:他会在一些安静的夜里惊醒,以为自己听见了本该出现的防空警报或是长鸣的备战笛声,那些过去他习以为常的声音如今不知怎么就变成一种可怖的东西,像一种怪物的变态嘶吼,成为一种他认为不应该存在的声音。他只能逼迫自己去找些事做,老家的书架上落了灰,那些都是自己早些年病逝的母亲留下的。耶格尔心想,自己也许可以从现在开始弥补他不曾了解母亲的那段时间。

  耶格尔一直有记录的好习惯。看书期间,他在那本纸页被放置得有些泛黄的空白日记本上记下了许多自己认为有意思的东西,并把它们说给收留的那个男孩听。耶格尔想到,曾经有一段时间的夜晚,他也是和蒂里克这么度过的,于是在温暖的壁炉旁,耶格尔总算是感到了一点关于过去回忆中相对积极的片段。美中不足的是库尔特不会像蒂里克那样安静的倾听。“…听说过萨尔茨堡的结晶盐树枝吗,”

  “库尔特?”

  “萨尔茨堡的什么?”,耶格尔又叫了声,男孩才抬起头。

  “结晶盐树枝。树枝掉进盐矿后发生的反应、”

  “听上去像是两个最不可能联想到一块的东西组合了。让我猜猜,这是本关于化学的百科全书吗?”

 “不…”耶格尔有些苦恼的顿了顿,感到好笑得不知道该不该继续说下去。“它是一篇关于爱情的,结晶的反应——作者把它看做热恋的过程。并且…”耶格尔返回去看了看封面,“事实上,这是一个法国作家——”

 “啊,法国人。那我明白了,他们总会把爱情比作奇怪的东西的。要我说,这就是件顺其自然的现象,哪有他们说的那么不可思议。”

  耶格尔笑而不语,继续看了下去,他没有试图提醒库尔特其实化学反应也是自然规律里的普遍现象。但男孩紧接着就开始举例,或者说是自顾自开始怀念起自己老家的女友来:他讲了一些他们从前是如何天真的玩闹、不同于普通友谊的感情开始慢慢产生、在那天他们怎样互相倾诉了真心,以及关于仗打完就回家娶她为妻的约定。听到这里,耶格尔突然想知道打仗到底算不算一种自然发生的事情。在过去对于他来说也许是的,因为帝国有那样的实力,在他们看来征服整个欧洲大陆只是一件理所应当、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事情,在那时人们对元首有着近乎狂热的忠诚和信仰,没有人上前线是因为心怀仇恨,他也只是作为一个军人去服从命令,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推进、推进,以及向前推进。

  耶格尔想着当时炮火下的声音,战争中他们做的那些事情——那些算是人受着天性和自然规律驱使下做的吗。耶格尔少见地没有打断他,只是听着对方讲:

   “她不会介意我做个逃兵的,离开的那天她可是哭了,让我一定要活着回去。”

 

 “库尔特!”

   屋外急促的敲门声始终没人应,在耶格尔喊得终于不耐烦才听见库尔特才从后院匆忙钻回屋内。“这孩子…”,耶格尔叹了声,回神继续写:对外,库尔特是他的远方表亲,如果有人问起。他不在乎是否有人会不信、会怀疑家里突然多出来的一个年轻小伙是何来路。“…如果有人要非要弄个明白,那就让他们去猜好了。”

  “是谁来了?”

   耶格尔仍坐在书房内,扬声问时头也不抬,直到过了会外面还没人应才终于让他重视起来。今天的库尔特简直迟钝得奇怪,他直起身注意去听看是否是自己错过了什么,可外面仍然安静得反常,简直让耶格尔怀疑刚刚的敲门声也是自己的幻听。他最终决定放下笔,出房亲自查看。

   来到客厅后,耶格尔一切都明白了。高大的人影就像扇没开的门一样挡开他背后下午明亮温暖的阳光,让屋内仍显得阴幽昏暗。耶格尔和库尔特不会认不出来者的穿着,那是党卫队的制服。不用谁提醒,他们都知道大事不妙了,别提屋外还站着一小队士兵。

 “库尔特·米勒?”

   对方翻开手上的本册,念出名字时甚至没有再看向那个惶恐得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自己接下来命运的可怜士兵。他的视线正以一种令人感到冒犯的态度——越过那个年轻人的肩、上下扫量巡视着这间屋子。他看得时快时慢,但最后,来者的目光完全锁定在耶格尔脸上。他先是略显得惊愕,随之,另一种表情也极缓地、逐渐浮现在他脸上,似自湖底悄然上潜的鳄。那是一个讥讽古怪的笑,很丑。说实话,耶格尔看得有点恶心。

   自目光相触的那刹耶格尔就将他认了出来,并且在那个笑后确认对方也很快认出了他。施密特——他在军校的同学,一个觊觎过他的恶心同性恋。他们曾经闹得很不愉快,这倒不是因为耶格尔有多想要他这种人难堪,他本就并不关心、也不想在意别人的好恶。但对方逐渐大胆甚至公开的挑衅和骚扰都让耶格尔意识到对他的纵容和忍耐不是长久之计。于是耶格尔把施密特给狠狠揍了一顿,在校操场,当着所有人的面。耶格尔一帆风顺尽显荣光的从军生涯中,打架斗殴可能是其唯二的污点,另一次则是因为伊夫什金。最后他们都挨了处分,但耶格尔不在乎,因为施密特已经吃到了苦头。即便如此他私下仍称耶格尔不过是惺惺作态的“假正经”,在发现自己在对方那真的占不到什么便宜后施密特只有将发泄目标放在了更低学届和级别的人。耶格尔自认为没有去警告他的义务和责任。反正这种人总会遭报应的,他这么想。直到施密特后来自己闹大了事、败坏的风声走漏领导耳中,对方为了避免被开除、避免在档案上留下自己的劣迹而申请入党提前进入了纳粹党卫队,耶格尔与他才算是完全没了交集。

   现在只剩下库尔特不知所措地立在原地了,在正打算出声为自己辩解时被那位中校撞开、在被人走进后就立刻涌上来的士兵擒住押走。库尔特被人向外拖着一面挣扎着回头望,他的嗓子想喊却哽住似的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看着那人一声不吭地靠近,一点点地,直到背影完全遮去了轮椅上的耶格尔。而由于对方的走进,没有遮挡后的室内相对亮堂了一些。耶格尔看着这位不交好的老友一步步踱到自己面前,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时间在耶格尔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皱纹和伤疤,对方也同样没能幸免。耶格尔只望了一眼,那感觉就像看见了过去的自己,这种过去甚至仅限过去几个月,那时他还在图林根集中营。不过那些让施密特看起来倒比以前更表里如一了。耶格尔心想,自己看上去也是这幅讨人厌的模样吗。

  “是吗,耶格尔。所以如今你已经变成这幅模样了…”

  对方的手曲起,轻得几乎是怜惜的、想要去抚摸耶格尔脸上那些斑驳可怖的疤痕。耶格尔没有躲开,他不想示弱、让这种恶心的豺豹觉得逗弄他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他假装感受不到那些让他反胃的触碰,不过倒是不畏惧面对人那故作惋惜的目光。在看不见库尔特后,耶格尔冷静地问人准备如何处置他。”

  “…你想为他求情?”施密特的声音酸溜溜地响起,仿佛就等着对方问出这句话。他的手抵上耶格尔的下巴,笑得像某种会趴在你逼仄湿暗墙角偷窥猎物的干瘪爬行动物、迫不及待地要准备开始掠食。让他感觉良好的是耶格尔竟然也顺从地抬起头来去看自己,就在他不免要惊喜地以为对方被这么久的战争终于磨去了一点身上的棱角而变得听话识相时,又听见耶格尔说不。

  “不。”

  耶格尔故作轻松地,用鹰似的眼睛盯着他不放,“我可不像你,施密特。我干不出那些有违公法的事。”

  就在刚刚施密特还愚蠢得以为自己几乎要得逞,现在看着耶格尔,他又只能靠咬紧后槽牙压下心头怒火而露出腮帮闷鼓的模样。但很快,他又释然了,重新对着人露出一种愉快又怜悯的表情,

“有什么不同的呢,耶格尔。告诉我,难道你不晚上会喊你豢养的小男妓来操你?告诉我,交心说吧。”施密特嘴角狰狞得像条咧开嘴的蛇,”他帮助一个残疾的人干那些家务活,做饭、洗碗…哦,可真像个保姆一样。告诉我——你给他钱吗、难道你从不打算给人点什么报酬或奖励?”

“我收留并且没有告发他就是最好的回报。”

  耶格尔回敬给人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冷。可施密特却耸了耸肩,显露出一种贴心的责备,“真有趣,可这些马上都要功亏一篑了。看来他什么都没有得到。”

“他不像你是个——”

“当然,他可是个逃兵。耶格尔。没有人会看好一个逃兵,尤其是元首。”

  施密特终于决定打断他与自己没有意义、结于旧怨的争吵,耶格尔的不识好歹在某一方面确实很对自己胃口,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到可惜,因为自己还有元首的命令要执行,时间…实在不可浪费。耶格尔看着对方嘴角挂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很快,那个笑就随着它主人的转身离开与施密特一起消失在耶格尔的视线里。当人完全消失在那个发光的门框里,耶格尔几乎如释重负,他松了口气,但当自己真正意识到对方其实什么解释都没有而就这样带走库尔特这不合常规的举动而为此追了出去时,已经太晚。

  他只来得及听见几声枪响。

  然后,是飞鸟四散。

 

“他妈的…你这是徇私枉法。你凭什么,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当施密特高高在上、一丝不苟监督着士兵抬走库尔特尸体,耶格尔紧扣着轮椅的手则因为过用力而发抖。轮身离开了屋内平坦的地板、在硌压过坑洼的泥路时磕磕绊绊,最后几乎使他急切又愤怒得站起,结果那股冲动居然真的支撑他直立起身来、令那沉眠的神经拖着耶格尔僵硬的下肢在地上划迈了几步。但也只有那么一瞬,很快,他就因为没有足以能支撑自己平衡的力量而失去了走下去的动力。毫无知觉地、他的两条腿先软跪在地,紧接着,耶格尔感到一切都轰然倒塌。

“你没有处决他的权力,施密特。…我会找人举报你的。”即便是倒下、气喘吁吁,耶格尔也执意以费力的姿势抬头瞪人。

“不,耶格尔。你知道不巧的是什么吗,是我有这个权力。而且命令确实是这么说的,“,施密特望着地上的耶格尔,为了帮他在看向自己时不那么费劲,甚至十分贴心地蹲下来,并像个真正的朋友那样拍了拍对方的肩。”…带起低迷气氛、扰乱军心者,现在是——格杀勿论。需要我再帮你温习一下,逃兵在其中严重级别位列第几吗,克劳斯?”

“放心吧。我不是为了你才要杀他的。虽然这事办得有点急,让你看见了,但你完全不需要为他而自责亲爱的,”施密特贴近耶格尔耳边,

“当然也没必要伤心,他又没上过你。他没有吧?”

  耶格尔沉重得感觉仿佛半身都被埋进了土里,地上扬起的尘灰迷得他睁不开眼、使他不想呼吸。一个模糊的身影像麻皮袋一样被士兵们头尾拎起,他们好像花了很大的气力去搬动一个不会动的死人,耶格尔心想。当然困难了,库尔特,那可不是一条生命的重量。他身上脏兮兮的、看着施密特的军靴随着队尾在自己视野内渐行渐远,耶格尔感觉自己好像能从身上的泥土中闻见铁锈的味道。他最终决定在地上小躺一会,路人低声议论着,但都避开了在地上看起来患疾发了疯的耶格尔行走。直到他完全接受了库尔特以死去的方式离开了他、心中开始变得空荡荡时,才哽咽挣扎着从地上爬起,用喉咙里发出竭力压抑的声音坐进轮椅,然后一个人回到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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